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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年06月30日

麦 浪

■ 张文欣

 

六月的涟水,麦子黄了。

天刚蒙蒙亮,父亲便已披衣下床,我听见他趿拉着拖鞋在院子里走动的声音,接着是“滚滚”——那条黄毛小狗欢快的吠叫。母亲在厨房里生火,炊烟从烟囱里爬出来,被晨风揉碎在淡青的天色里。我无奈被叫起,揉着眼睛爬起来,看见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,几颗残星犹自挣扎着不肯隐去。

“今儿个得把芦渠那二百亩麦子收了。”父亲坐在门前凳子上吸溜着稀粥,就着腌黄瓜菜,眼睛却望着远处。他的皮肤早已被太阳烤得通红,皱纹里嵌着洗不掉的麦芒和尘土。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只见远处的麦田在晨光中泛着金色的波浪,一直延伸到远处黛青的树影里。

收割机头天晚上就检修好了,这个铁家伙蹲在仓库里,活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向食物的巨兽。父亲发动它的时候,整个机器发出“突突”的吼叫,惊起麦田边槐树上的一群麻雀。母亲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,头上戴着帽子,手里提着两个大铝壶——一壶凉白开,一壶绿豆汤。她走路很快,像是永远有人在后面追赶似的。

“你跟着送水吧。”母亲把铝壶塞给我,又往我头上扣了顶草帽。草帽有些大,遮住了我半个视线,但我喜欢这种被保护的感觉。

收割机开进麦田的瞬间,我仿佛听见了麦穗的叹息。锋利的割刀像梳子一样掠过麦秆,麦穗便纷纷倒下,被卷进机器的腹腔。脱粒的声响如同暴雨砸在铁皮屋顶上,密集而清脆。金黄的麦粒从卸粮口喷涌而出,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,落入等候的拖拉机车斗里。空气中弥漫着麦秆断裂时散发的青涩气息,混合着柴油的味道,竟有种奇异的芬芳。

拖拉机手是邻居刘叔,他常年戴着顶褪色的蓝帽子,笑起来露出两颗金牙。“今年收成不赖!”他朝我喊道,声音压过机器的轰鸣。我点点头,递给他一碗绿豆汤。他仰脖灌下,喉结上下滚动,汗水顺着脖子流进衣领,在胸前洇出一片深色。

正午的太阳毒得很。母亲穿梭在几台机器之间,时而给这个递条毛巾,时而给那个送碗茶水。她的蓝布衫后背已经湿透,紧贴在身上。我看见一只蝴蝶停在她肩头,翅膀一开一合,竟不惧怕这个汗流浃背的妇人。忽然一阵风吹来,麦田里掀起层层波浪,那只白蝴蝶便随风飘起,消失在金色的海洋里。

小狗“滚滚”不知何时跟了过来,在田埂上找了个阴凉处趴下,舌头吐得老长。它偶尔抬头看看忙碌的人们,又百无聊赖地垂下脑袋,打起盹来。几只燕子低低地掠过麦茬地,捕食被机器惊起的飞虫。它们的尾羽剪开燥热的空气,发出细微的“嗖嗖”声。

我负责把散落的麦穗收集起来,这些漏网之鱼躺在割过的麦茬上,依然饱满。我弯腰捡拾时,麦芒刺进指缝,又痒又痛。汗水顺着鼻尖滴落,在干燥的土地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,转眼就被吸干了。远处,父亲站在收割机的踏板上,身影在热浪中微微扭曲,像一幅被水浸过的油画。

傍晚时分,最后一车麦子运进了粮仓。夕阳把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,疲惫但满足。母亲解开头上的毛巾,灰白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。父亲从收割机上跳下来,走路时有点跛——他的右腿在年轻时骨折过,现在竟是一长一短,骨头的摩擦使他皱起了眉,估计又痛得难忍了。“滚滚”立刻摇着尾巴迎上去,在他裤腿上蹭来蹭去。

仓库里的麦子堆成了小山,在暮色中泛着温暖的光泽。父亲伸手抓起一把麦粒,让它们从指缝间流泻而下。“够实的。”他喃喃道,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。母亲不知从哪里摸出几个咸鸭蛋,又切了盘自家腌的香椿芽。我们就在仓库门口支起小桌,吃起了迟来的晚饭。

月亮升起来了,又大又圆,像块被擦亮的银圆。远处的麦茬地镀上了一层清冷的光,白天热闹的田野此刻安静下来,只有几只蟋蟀在不知疲倦地鸣叫。“滚滚”趴在我脚边,偶尔抽搐一下后腿;父亲呷着白酒,眼睛望着月光下的田野;母亲在手机上戳戳点点,看近期的天气,联系着明天干活的师傅,叮嘱我明天做10人份的饭……

百亩麦田,在这一天变成了粮仓里的金黄小山。我想起那些被机器吞没的麦穗、想起父亲通红的脖颈、想起母亲湿透的蓝布衫、想起“滚滚”吐着舌头的样子、想起那只停下又飞走的白蝴蝶……这些碎片在月光下闪闪发光,如同散落的麦粒,等待着被收集、被珍藏。

夜深了。月亮移到中天,清冷的光洒在院子的每一个角落。“滚滚”趴在我的脚边,已经睡着了,发出轻微的鼾声。我抬头望着星空,忽然明白,这麦收的季节,不过是天地间最平常的轮回。而在这轮回中,父亲母亲用他们的汗水,浇灌出了我们平淡而坚实的生活。

麦子黄了,收了。明年还会再黄,再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