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，父亲破例喝了酒。

十二年前，他做了一次大的手术，医生叮嘱再三，必须戒酒。父亲是一位意志力特强的男人，尽管喝了一辈子酒，但到了必须戒酒的时候，还是毅然戒了。

今天是他八十岁生日，我们兄妹几家，还有我叔叔姑姑们的几个家庭，五六桌人聚在一起，父亲开心，便“命令”我弟弟给他倒了一大杯酒。我们都轻轻笑起来，任由他。“这样多好，自己一家人，聚聚就够了，这辈子做家人，谁知道下辈子能不能遇到。”父亲唠叨着，慈爱地看向屋子里的所有人，这一大群嬉闹着的人啊，都是他今生最疼爱的至亲。

我的爷爷奶奶去世很早，留下了四个叔叔，三个姑姑，那时的父亲，刚刚成家不久，所有的重担便由他和我善良的母亲挑起来。在我和哥哥姐姐相继诞生后，一大家人的温饱成为父母亲最难解决的问题，为此，父亲偷偷做起了小生意（那是一个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），然后又偷偷找关系买点粮食，在那个常年吃不饱饭的岁月里，我的叔叔姑姑们也在父亲的艰辛里成了家。

记得父亲过七十岁生日的时候，几位叔叔私下里和我们兄妹商议，要给他过一个有生以来最隆重的一次生日，叔叔说：“虽然我们的父母不在了，大哥却像父亲一样为我们操劳，给他过一个生日，也能表达一下我们的感恩之心。不要让他知道，给他一个惊喜。”等到生日那天，亲戚朋友陆续到来的时候，父亲才知道我们为他准备了生日宴会。他什么也没说，只是把我们兄妹和他的兄妹叫到房间里，非常严肃地说：“过生日是我自己的事情，你们瞒天过海，给我来这一招，既然这么多亲戚已经来了，我就给你们所有人面子。但是，烟花、鞭炮请你们收起来，谁买的都不许放，还有这一大堆衣服鞋子，我要穿到什么时候？你们平时买得还少？仅此一次，下不为例。”

说完这些以后，父亲颓然坐到椅子上，泪水无声滑落。“你们忘记了我三十岁过生日的场景？”父亲陷入那个心酸无比的往事中。

听母亲说，父亲三十岁生日那天，他凌晨就起床，偷偷去集市上做生意，又买了几斤面粉，直到很晚很晚才悄悄回家，他出门的时候，母亲就在酝酿如何做一碗长寿面，为父亲过一个“奢侈”的生日。她去邻居家借了一小碗面粉，做了一点点手擀面。一天没吃饭的父亲，饿得眼冒金星，母亲立马为他下了面条，端到父亲面前说：“今天是你生日，天天这么辛苦，犒劳一下自己，赶紧把面条吃了。”父亲看看营养不良的母亲，还有母亲臂弯里面黄肌瘦的我，怎么也吃不下去。父亲要母亲陪他一起吃，母亲断然拒绝，在他们相互推让中，碗“啪”一声跌得粉碎。父亲和母亲一下子愣住，母亲很快反应过来，一边哭泣一边捡起面条，然后用清水冲洗一下，再次下锅。父亲没有再拒绝，低头迅速吃光面条，大滴大滴的泪珠，滚落到面汤里。

往事像一根粗粗的针，扎着父亲的心。“以前的苦日子在我心头记着呢，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忘本，这样铺张浪费，劳民伤财的生日，我不喜欢！”父亲坚决的说。

八十岁生日临近，身体健朗的父亲，提前一个月就跟我们兄妹提出自己的计划，他说：“把你们的叔叔姑姑几家人叫到一起，不要去饭店，就在家里，我和你妈商议过了，两个客厅，一个院子，足够几家人坐的，一大家人平时也不容易聚到一起，我这个年龄了，晚上脱鞋都不知道早上有没有机会再穿，我想利用这个机会，跟他们唠唠家常。”父亲转向我和姐姐的时候，眼睛柔和了很多，“你们俩也不要买什么生日礼物，有空常回来看看我就行了。”我走到他身旁，轻轻地靠在他已经不再强壮的肩膀上，有一丝酸楚，缓缓升起。父亲拍拍我的背，像我小时候，把我拍入梦乡一样。

院子里，有两棵高大的梧桐树，是父亲年轻时候栽下来的，如今，伸展的枝丫支撑起一个夏日凉爽的世界，我们的孩子，叔叔姑姑家的孩子，他们喝着自己带来的饮品，品尝着我们自己制作的佳肴，不时有人高举盛满饮料的杯子，给我的父母亲送去最真的祝福，我弟弟家的孙儿，稚嫩的嗓音柔化了每一个人的灵魂：“太爷，生日快乐！”父亲浅浅抿一口，笑容在他苍老的脸上蔓延，一直润到他的酒杯里，润到他的生命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