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徐文生

 

1952年4月，舅爹从部队转业到天津某军工厂，工作不到一年，因实在受不了思念亲人的折磨，打报告申请复员回家。此时走投无路的舅奶还带着两个女儿住在安徽天长的娘家，舅爹回到家中后屁股没落板凳便马上前往天长，将母女三人接了回来。“你舅奶那些年每天过的都是以泪洗面的日子，你三姨娘和你小舅相继死了后，你舅奶要不是还有我们大姐妹俩没长大，她肯定活不下去了。那几年兵荒马乱的，一个妇女带两个孩子，家里没男人，地里农活又做不了，怎么生活呢？幸亏是大家族，你家帮一把，他家帮一把。那时你舅奶一直认为你舅爹肯定没有了，经常半夜三更坐在床头痛哭，胸前的衣服全哭湿了。后来有一回你舅爹写了一封信回来，你舅奶死活不相信，哭着说是骗她的。直到后来你舅爹又写了一封信寄回来，信里夹着他在战场上拍的一张照片，你舅奶才相信。晚上你舅奶抱着我和你二姨娘说，‘我对不起你爷，把你三妹和你小弟带没了。从今天起，妈要把你们俩养得白白胖胖的，一根头发也不能少，等你爷回来交给他’。后来她就带着我们姐妹俩去了天长的娘家。”老妈和我说这段不长的话时停顿了两次，我知道老人家是在努力平抑自己的情绪。我低着头微微侧身，假装用笔记录的样子，强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……

我从县档案馆提供的档案“情况调查登记表”和“革命烈士英名录”上发现，小舅爹陈寿锦长期没有得到和享受烈士的荣誉和待遇。“革命烈士英名录”上在“何时何单位授予何称号”一栏，填写的是“县政府发给证明书”；在“何时何部门发给”一栏，填写的是“涟水县人民政府发给烈士证明书”；在“无证原因”一栏，填写的是“家中无直系亲属，时间长遗失”；在“地方承认依据”一栏，填写的是“以前发过证，地方一贯承认为烈士”……

显然，舅爹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，自己的弟弟为新中国的解放事业失去了两个儿子和整个家庭，在妻子写信请求他退伍回家照顾妻儿老小时，他坚定地回信说：“要就不参军，来了就不回去……”最后英勇地献出自己年轻的生命。现在竟然连烈士的名称都没有，怎么说得过去！于是舅爹开始四处奔走，此时他已经年届古稀。最终经过生产队、大队、公社、县有关部门等层层审查，1981年年底，上级确认小舅爹陈寿锦为革命烈士，并列入涟水县“革命烈士英名录”。

1977年舅奶因病逝世，终年63岁。1983年舅爹经检查确诊为食道癌，当时在苏州的小姑爹别孝先立即联系了南京某大医院，让舅爹前往住院手术治疗。但舅爹放弃了，他说：“我打了十几年的仗，没受过伤，临死了却去挨一刀，不去！”舅爹为人正直无私，记得当年我拿了二百只放账的鹅苗，想发家致富，谁知道经验不足，养死了一大半，后来放鹅苗的人来收账，我便借故说他的鹅苗有问题，想少付点钱。正好那天舅爹来我家，老人家了解情况后，二话没说，从口袋里掏出钱来，将鹅苗钱一分不少给了。等卖鹅苗的人走了后，舅爹语重心长地教导我说：“男子汉做事一是一、二是二，说过的话，就是板上的钉。再说人家做点生意也不容易，不要和人家厘三毛九的。”作为一个经过战争洗礼的人，舅爹浑身上下充满大无畏的英勇气概，哪怕最后被病魔折磨得一个月吃不下东西，仍然谈笑风生，走路昂首阔步、铿锵有力。舅爹酒量大得出奇，一辈子没有人见到他喝醉过酒，生命的最后两个月，已经米粒不进，他就是以酒当饭维持着生命，就是到最后弥留之际，他的床头还放着满满一大碗酒。

辞世前舅爹握着母亲和二姨娘的手说：“我一辈子对得起国家对得起乡亲，就是对不起你妈和这个小家，我其实早就想过去陪陪你妈了……”

1984年3月18日，农历二月十六，舅爹走完了他平凡而又壮阔的一生，享年73岁。

（全文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