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得小的时候，亲戚或者庄上人家做事，总要去随礼一下的。我们老家把“随礼”管叫“出礼”。那时候，家家都穷，钱不管多少，出的是一份心意。

每到出礼，父亲总爱去家境好点的邻居家借件新的外套，穿着觉得脸上有光彩，腰板挺得直，不禁神气了几分。如果再借辆自行车出去，就更得意洋洋了。那时，出礼是两块钱，关系近一点的，三块到五块之间。我读小学一年级学费是一块钱，这个礼钱就相当于我几个学年的学费了。有个邻居，家里太穷，出不起，就和主家说，来帮忙，礼钱先赊着，主家就让他去扯草烧锅，他也就乐滋滋屁颠屁颠忙去了。

这时候，总要把家里的近房头妇女请去帮忙，刷碗筷洗菜切菜端菜，里里外外忙个不停。如果桌凳和碗筷不够，还要去邻居家借几个，在屋里屋外摆开。去得早的亲朋好友，坐在一起聊天。大爷大妈，姑姑姨娘的，在一起笑个不停。记账是请一个识字的老师塾，我们称之为“先生”，端坐着，拿着一支毛笔，端端正正地在人情簿上写着大家的名字。有大礼的，有小礼的，一一注个明白。等开桌子了，就端着小凳子，账簿交给主家子，就坐桌上喝酒去了。

坐桌子是有讲究的。重要客人坐的是八仙桌。远方亲戚贵客，坐屋里正对着门的桌子。家里再请两个识字的，能撑得上台面的自家人或生产队有头有脸的人物，去陪桌。桌上，最年长的最尊贵的坐在正对门的左首，然后再排其他的座位。背对门的是陪桌。其他不重要的客人，包括本庄的，邻庄邻队的，坐在摆着叫四心桌子的旁边小屋里。

酒是从街头小店打来的散酒。店家用一个小端子，一下一下打着酒，最后，往往会多饶那么一点点，喜得主家笑容满面，好像讨了多大巧似的。斟酒，必须从主桌上首开始，依次循环下来，最后斟陪客的酒。如果是喜事，一般情况下，菜上了四道，就会放鞭炮，那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和着客人的划拳声响在小院的上空。划拳，是我们老家老一辈人喝酒时必须的关节，三拳两胜。弟兄俩好啊，八个拳啊，你一个啊，我一个啊，再来一个好啊。声音一阵比一阵高。输了的，摇摇头，滋溜把酒喝下去。赢了的，眼睛盯着对方的酒杯，一看，还有，就把对方的酒杯拿起来，说，不行，你还留一泡尿干啥。输的人就尴尬地又端起酒杯来，纠着嘴，掀了个底朝天。这时，酒司令才可以把酒满上。于是，又热闹起来。

这时就会有端菜的上来，和主桌说，菜等等再上啊。菜是会炒几个拿手的，旮团团（旮团团指邻近之处）人掌的勺。主家就明白了，厨子要喜钱呢。就去殷勤地给厨子点着烟，说一两句讨好又还价的话，便把烟和喜钱塞进厨子衣服前面的口袋里。一边塞着，一边陪着笑，喜钱不多哈，劳烦他大爷了。厨子呢，笑眯眯的，半推半就的，事情就过去了，然后开始吆喝着继续上菜了。

鞭响不久，就会有道喜的到门前。通常是两人一组。或一男一女，或两个都是男的，很少见到两个都是女的。有的时候一个是盲人，另一个拿着一根棍，搀着他。到了门前，一个拉着二胡，一个打着响板，唱着我们家乡人爱听的叫蛮琴的戏词。或者一个说着喜话，一个在后面道好。这时就会有亲戚代表主家出来，问要多少钱。道喜的说给一口吃的就行，钱随便。说好了，主家代表就叫厨下盛点饭给他们，再每人给个几毛钱啥的。这边人刚打发走，那边又有道喜的来了，敢情是听到了鞭炮声，或者是他们内部有通气，总归有两至三趟的来。大方一点的，在门口放了十几响声的小鞭，就带着笑进来了。遇到这种情况，主家一一说着好话给点钱将其打发走。

四道菜上过，烟和喜钱到手，厨子就劲头十足地炒个热乎。菜上完了，就烧个汤啥的，这个就交给主妇去做了。厨子由主家男人陪着，另起一桌，喝几盅。菜可以是各桌吃剩下的，热一热，但酒是必须有的。席终了，厨子喝得歪歪扭扭，醉眼朦胧，又拿了三两包主家塞的烟，哼着小曲慢悠悠回家去了。

我那时小，总被父亲带着，站在桌旁，父亲不时捯一口菜给我，当时觉得真好吃。后来渐渐大了，父亲也会让我一个人去。我知道大人的心事，无非是借机让我去多吃一点好的。有一次，东边邻居家过寿，我去了。八碗八碟的，头菜是杂烩，由肉圆、炸猪皮、黄花肉、鸡糕、菠菜烧成。热腾腾刚上桌，便被一扫而空。我小，等我反应过来，就捡碗底剩下的了。记得有一盘菜，叫梅干菜扣肉。就是在碗底放几块加工好的肉片，肉皮朝下，然后放上梅干菜，放笼上蒸。等熟了，往另一个大碗碟里一扣，肉就翻到上面来了。记得当时那个肉片是红烧的，红露露的，油叽叽的，散发着香味，带着下面的梅干菜也香气扑鼻。或者是一碗甜肉，里面放几个大枣，吃到嘴里，油而不腻，未嚼已化。有一次，一上桌，还没注意，就被本家一个叔叔一筷子搂去了一多半，弄得我这个做晚辈的脸都涨得通红。

那时的人，很质朴，讲究尊老爱幼，讲究亲情往来。出礼，是亲戚团聚的机会，也是诉说家长里短的场合。我们家每次有喜事，我就被大人早早喊起来，把屋里屋外扫得干干净净。等有亲戚来的时候，被大人带着，一个一个地叫着，不管是近亲还是远亲，总要笑脸相迎，一团和气。且总希望客人一家都来，如有亲戚没来，就问，他大姨，或他三姨夫咋没来呀？这时，亲戚就会说，啥事啥事，没空来。然后，就和大家一起，说笑起来。每逢此刻，院子里就喜笑盈盈，笑声和酒香，就不注意地、细溜溜地钻进每个人的心坎里去了。